中国人的灵魂是有多重性的。
在儒家高唱“极高明而道中庸”,道家高唱“夫虽在庙堂之上,然心无异于山林之中也”,佛家高唱“既在孤峰顶上,又在红尘浪里”的声响中,“以出世的心做入世事情”遂形成中国人共同的向往和追求。
“儒是牡丹,道是菊,佛是莲”
国学寄寓“经史子集”, “儒道佛”乃其精华
“国学”这一概念是在上个世纪初提出的。当时一些知识分子有感中国传统文化被全盘否定给中华民族带来巨大损害,遂提出“整理国故”的主张,以此重新振兴中华民族的文化,并提升中国人的民族精神。由此可知,“国学”概念的出现其本身就带有强烈的时代感和民族感。
何谓“国学”?对“国学”的定义,时下有多种。但在我看来,可把问题简单化。“国学”是“国故之学”的简称。分而言之,“国”,专指中国,“故”是过去的意思,“学”是指学术、思想。合而言之,“国学“就是指中国过去的学术思想,也即中国传统文化。
“国学”存放在哪里?要了解这一点,我在这里借用中国古代图书分类法以述之。中国古人将不同性质、内容的书籍分为四类,即“经”、“史”、“子”、“集”。“国学”就是保存在这“经”、“史”、“子”、“集”当中。“经”主要指儒家的典籍和研究儒家经典的名著,“经”有《六经》、《七经》、《九经》、《十三经》之说。 “史”指各种体裁的历史书籍,像《二十四史》、《资治通鉴》等。“子”主要是儒家以外的诸子百家及道教佛教方面的著作。“集”是总集、选集、别集,还有诗、词、赋,像《楚辞》《乐府诗集》等。
如果要问“国学”的精华是什么?那就要说到“儒道佛”了。有的学者就把“国学”主要归结为儒道佛三家的思想文化。在中国过去就有这样的说法,天有三光:日、月、星;人有三教:儒、道、佛。可见,中国人是多么看重这三家。
对作为“国学”主要组成部分的儒道佛三家,我们最应该了解的是什么呢?回答是:思想。因为思想是一切文化的基础和核心。而思想是由价值取向和思维方式所构成。真正要进入国学的殿堂,真正了解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就一定要对它的价值取向和思维方式有所把握。
国学观乎“心性”、“生命”、“人生”,一句话“观乎人文”
中国古代的先贤圣哲们具有不同于西方文化的价值选择和判断。中国圣贤最关注的不是外在的自然,不是高高在上的天国,亦不是纯粹的思辨领域,而是与每个人息息相关的社会人生。古人云:“思以其道易天下”。就是说,中国古人思考着用他们的思想、观念,也即“道”来改变天下。说白了就是,他们建立学说、提出思想的目的乃是:改变天下、和谐社会、净化人心、安顿生命。
群经之首的《周易》有这么一句话:“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它强调的是通过关注“人文”,以达到变化和成就天下以及天下人之心的目的。这里出现了为大家非常熟知的一个概念——人文,这是当下许多人都喜谈的一个概念,“人文关怀”、 “人文精神”、“人文素养”等等。但你要问他究竟什么叫“人文”?恐怕很少人能明了它的深义。《周易》是这样给“人文”下定义的,它说:“文明以止,人文也。”意思是,能止于文明的即是人文。这是对作为人并能够成为人而提出的标准。中国古人告诉你作为一个人,要知道“当其所为”和“不当其所为”。也就是说,人一定要知道你应当做什么,不应当做什么。这里有不能越过之线,即当“止”之线。如果再用一个概念加以说明的话,那就是“义”。“义者,宜也;宜者,应当也,适当也。”儒家最重这一“止”和“义”。《大学》有道:“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荀子说:“水火有气而无生,草木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知而无义。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故最为天下贵也。”由此可见,这里谈的都是人之为人的根据问题。所以,我们说,所谓“人文”是专就人的本性而言的。简言之,“人文”要关乎的是人的本质问题,也即人性。
什么是人之为人的“根性”呢?这一问题在儒家那里尤其得到重视。孟子有句名言:“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所谓“几希”就是一点点,微乎其微。在孟子看来,人与禽兽动物的区别就是一点点。通俗地说,人与禽兽差别不大。有关现代科学研究表明,人与动物之间的一致性竟达到99.99%,只有0.01不一样。0.01还不是“几希”吗?现在的问题是,这一“几希”究竟是什么?儒家六经之一的《礼记·曲礼上》说:“鹦鹉能言,不离飞鸟;猩猩能言,不离禽兽。今人而无礼,虽能言,不亦禽兽之心乎?”即是说,鹦鹉会说话,但究其本性,它还是飞鸟,猩猩也会说话,但是究其本性,它还是禽兽,如一个人不知礼,不行礼的话,即便你能说会道,那也与禽兽无别。前引荀子所论已知,人不同于禽兽的地方绝不在“知”,而是在“义”。
儒家并没有把我们熟知的人会说话,人有知识理性,人会制造和使用工具等视为人与禽兽不同的根本之所在。中国古人不是不知道这些,但他们似乎看得更深远。在他们看来,人高于禽兽的诸种能力如果没有一个更根本的“存在”支撑着,那么,人的这些能力就有可能造成非常可怕的后果。人类历史发展中出现的种种残酷的刑具、杀人武器,已经说明了这一点。
那么,人之所以不同于禽兽的这一点点的“性德”,一点点的“性命”,一点点的“德能”,一点点的“明德”,一点点的“灵光”,即“几希”到底是什么呢?还是孟子给出了答案,那就是“良心”。包括孟子在内的以后整个儒家,都视“良心”为一超越善恶的至善、纯善之心,亦叫“本心”。这是天地给人类的“殊胜”赠品。
我们每个人都有“几希”,但由于受到后天的污染,或由于不善于保存,作为人最宝贵的这一“几希”就会丢失。如何对待“良心”,又将君子与一般人区分开来?孟子说:“君子所以遍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于是乎,“存心养性”,“尽心知性”遂成为儒家思想的旨归。孟子直言:“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
由此可知,儒家所谓“学问”乃是心性的学问,生命的学问。做学问的终的就是要把“跑掉的心”(“放心”)找回来。中国人评价一位真正的学者,不会只说他“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而是把“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视为是对学者最高的评价。通俗地说,就是指为人为学,道德文章、德性问学,这两方面集于一身。
孔子曾感叹:“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在这里,孔子追忆和赞扬“古之学者”的为学之终的是为了使自己精神境界的提高,心灵世界的净化,生命层次的升华。而叹息和批评“今之学者”的为学之动机是追名逐利,做学问是做给别人看的,与自己的内在的生命价值和意义的弘扬完全脱节。
我常常提醒所谓做学问的人,当然包括我本人,要避免在大学校园、科研机构出现“经师易遇,人师难遭”的局面。什么叫“经师”?就是说他专业知识非常精通,像这样能传授知识的老师太多了。什么叫“人师”?就是既有德行又有学问,道德文章双馨,人格魅力非常强的人,这种老师难以碰到。作为一名学者,或说作为一名知识分子,其终的是要求他们能承担起国家和民族的大任,把爱人、爱天下作为自己终身欲承担和实现的责任。知识分子不可以目光短浅,不可以急功近利,不可以唯利是图。这也正是古人为什么那么强调“士不可以不弘毅”(《论语》语)的真正原因之所在。
由上可知,作为思想文化的“国学”始终一贯地观乎“心性”、“生命”、“人生”,一句话,“观乎人文”。如用一个哲学概念和命题来说“国学的精华”,那就是“国学”非常重视人的存在方式问题的探讨。
儒道佛皆以“修身”为本
对儒道佛三家的核心价值观念以及功能作用等问题的探讨乃是表现“国学精华”的最好方式。
儒家乃“游文于六经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道家乃“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佛家乃言空说假,力主离苦得乐。尽管儒道佛三家在其长期的历史发展中有着不同的形态,但他们都有其体现各家思想本质的内容,或者说皆有其自身的核心价值体系。在我看来,“仁信敬诚礼义廉耻”构成儒家核心价值体系。“道德自然无为处下”构成道家核心价值体系。“中道慈悲苦集灭道”构成佛家核心价值体系。儒家是通过“仁爱”之道,道家是通过“自然”之道,佛家是通过“慈悲”之道,以实现社会、人生的和谐与完善。
儒道佛三家分别通过“社会”(人生)、“自然”(人身)、“涅槃”(人死)三极的设定来构建他们的思想体系,来展示他们各自的世界图景。儒道两家,特别是儒家,它强调的是人“生”学。孔子的“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敬鬼神而远之”这样一种重生轻死,重人事,轻鬼事,重此岸,轻彼岸的“现实”倾向对儒家以及中国人的价值取向都产生了极其广泛而深远的影响。道家和道教亦谈人“身”的修炼,同样的重“生”。总而言之,他们都主张把价值取向定在“此生”、“此身”、“此世”上。当然,在道教体系中也不乏超越性境界的设定,像“天庭”、“鬼域”等等,不过,主张“此身”即在现世长生不死则是道教的根本教义之所在。而佛教则喜谈“死”后的众生生活,或可称之为人“死”学。因此亦才有了佛教所主张的“穿透生死”、“生死事大”之说。
当然,我们又要清晰地认识到,三家欲实现他们的三极目标,都共同主张首先应从人的最初和最深处入手,即人的“心性”处。在他们看来,这是本根的存在,是大者的存在,是本来的存在。由此,“发明本心”,“存心养性”、“诚意正心”;“心斋坐忘”、“虚观静观”、“返朴归真”;“明心见性”、“即心即佛”、“恢复本来面目”,遂分别成为三家修行的途径。如果选用一个词和一句话能表达他们共同旨趣的话,那就是“修身”,以及“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因为,三家皆明白,宇宙、世界、社会、人生的本质属性的呈现要靠“人”去“观想”,而人怎样来观想则取决于人的“心”的状态,心态如何则又需要人“修”。亦因此之故,我习惯这样表述人们既已熟知的一些提法,我会把“宇宙观”、“世界观”、“社会观”、“人生观”倒写和读为“观宇宙”、“观世界”、“观社会”、“观人生”——这里,是在凸显“人”及“人心”的地位和作用。
对儒道佛三家功能及特点,“古人”和今人多有概括和比喻。宋人概括道:儒治世,道治身,佛治心。古人有喻:儒是粮食,道是璧玉,佛是黄金。今人南怀瑾有喻:儒家是粮食店,道家是药店,佛家是百货店。
每当我讲授国学谈到这里的时候,都会说,作为一个中国人是极其幸福的,因为在中国有这么多的思想宝库能提供各种人生所需要的东西。但另一方面,许多作为现代的中国人又是非常遗憾的,因为他们全然不知有这么多的宝藏,对自己的宝贝视而不见,甚或无端轻慢。
我曾对儒道佛三家的功用和特质作过这样的总结。一曰不治儒家不能“入世”(经世、治世、济世),它强调的是一种“有为”精神,因而具有“现实”的特点。二曰不治道家就不能“超世”(避世、忘世),它强调的是一种“无为”的精神,因而具有“超现实”的特点。三曰不治佛家就不能“出世”,它强调的是一种“空无”的精神,因而具有“非现实”的特点。总之,入世有为、超世无为、出世空无,分别体现了儒道佛三家文化的各自特征。
我也有比喻:儒是牡丹,道是菊,佛是莲。入世者甚爱牡丹,超世者独爱菊,出世者厚爱莲。
值得强调指出的是,虽然我们通常认为儒主入世,道主超世,佛主出世,但这种区分不是绝对的。尤其对于中国化的佛教来说更要如是观。大家知道,儒道两家源自中国本土,其思想具有鲜明的体用不二,本末一如的中国哲学特色当属必然。更为重要的是,重世间那是中国文化的最大特色之一。而作为外来佛教,就不能不受到中国固有文化的影响。如我们仔细研究佛教思想就会发现,体用一如,本末不二之思维方式亦为佛教所具有。我们说,儒道佛三家最终能够融合,其根本点之一即在于他们都有着共同的思维方式。有了这一共同基础,只要佛教在教理教义上充分考虑到中国“重世间”的传统,自然会调整他们的思想旨趣。佛教在中国的发展历史也证实了这一点。于是佛教由原初一味强调出世而一变为“即出即入”。那么表现在世间和出世关系问题上,最终使得三家走向一致。在儒家高唱“极高明而道中庸”,道家高唱“夫虽在庙堂之上,然心无异于山林之中也”,佛家高唱“既在孤峰顶上,又在红尘浪里”的声响中,“以出世的心做入世事情”遂形成中国人共同的向往和追求。由此可见,儒道佛三家以其各自的表达方式共同回答和解决了人如何处理现实与超现实的关系问题。
儒家“在意”,道家“适意”,佛家“不在意”
如果要再对三家思想各自的特点及功能作一个更为生活化的概括,那就是儒家思想使得人“站得高,看得远”;道家思想使得人“进得宽,想得开”;佛家思想使得人“行得深,放得下”。得儒家思想之精髓定会使人胸襟宽,得道家思想之精髓定会使人想得开,得佛家思想之精髓定会使人忍得了。胸襟宽方能仁爱对人,想得开方能自然待人,忍得了方能慈悲化人。
儒家对人对事很“在意”,道家对人对事很“适意”,佛家对人对事很“不在意”。由此,决定了儒家的人生观是乐观、进取、向上;道家的人生观是达观、退让、处下;佛家的人生观是冷观、忍让、放下。具体言之,因为儒家什么都“在意”,所以他有执着的精神、有为的气概、自强不息的勇气、敢为天下先的气魄。因为道家对待什么事均以“适意”为上,所以他才如此崇尚逍遥旷达,任性洒脱,空灵飘逸。因为佛家对待什么事主张“不在意”,所以它才任运自在,不执有无,解缚放下。
人生需要这三种精神和气质。该在意即在意,不该在意就不在意,在生活中寻求符合自然的适意。人既要有“乐观”的精神,也要有“达观”的心境,还要有“冷观”的智慧。这“三观”体现了多重性的生活方式,亦反映了儒道佛互补的特性——中国人的灵魂是多重性的。
最后,我想在这里给大家讲一个外国小故事。一位牧师在家准备布道讲稿,但他6岁的儿子一直缠着他,牧师想了个办法,将印有世界地图的一张纸撕碎了让小孩拼。10分钟不到,儿子就拼好了,牧师惊讶地问他怎么做到的,儿子说世界地图的背后是一张人的照片,他是按照人来拼的。“只要一个人是完整的,那么世界也是完整的。”小孩子的话,让爸爸惊呆了。牧师想,自己几十年的布道,就是为了让别人明白这个道理:只要这个人的心是光明的,这个世界就是光明的。只要人心充满爱,这个世界就是充满爱的世界。佛教亦有类似说法,认为只要心中有佛,看看人人都是佛,而只要心中有魔,看看人人皆是魔。
儒道佛三家以其各自的核心价值观,从多个方面、不同层次影响着中国人的生活。我们提倡学习“国学”,就是要汲取“国学”中的精华,就是要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可称为“絜矩之道”的、“可以终身行之者乎”的一切有价值的东西呼唤出来,并将这些东西真正融化在我们的血液里,净化我们的心灵世界,使每个人过上符合人性的生活
。(本报记者李月宁根据徐小跃于2010年10月在南京图书馆的讲座整理编辑,经本人审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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