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得闲暇,与儿子临窗翻阅影集,摩挲着亲昵依偎的儿子,品着香茗,任岁月的脚印在眼前悠悠流淌,那心绪,自是无限惬意、苍凉和感怀。
蓦地,一张发黄的照片跳进我的眼帘:一个稚气未褪的小不点少年,坐在小山样满载甘蔗的三驾牛车上,姿势有些做作地一手握缰绳,一手扬鞭;拉车的却只有一头驾辕的弯角巨无霸大白牛,正鼓着两只铜铃样的眼睛,伸长颈脖往前振;而小不点少年看着恍若和牛头差不多大;背景是一片绵延起伏的广袤的甘蔗林,层层绿浪向远方延伸,似乎要淹没蓝天白云尽头的那依稀可辨的山峦……我不由浑身一阵颤栗,心魂霎时被依依惜情和深深的痛惜所笼罩。
我默默地注视着发黄的照片。很快地,照片上的牛在我眼前鲜活了:那巨大的身躯,倒扣的小钵样的四蹄,白玉般晶莹的两把阿拉伯大弯刀样的犄角,在亚热带的阳光下闪着银光;它正独自拉着本该是三头牛拉的小山样满载的牛车,撒开四蹄在滇西边疆的原野上骏马样奔驰;那嘴唇里喷出的炽热的气息,那浑身隆起的线条分明的铁铸般的肌肉,那震得大地颤抖的闪掠的四蹄……一举一动,都漾溢着令人倾慕神往的生命活力,我的大白牛啊!
“爸爸,这是啥哦?”儿子指着照片好奇地问。
“牛车,云南边疆的牛车。赶车的是你爸——在云南边疆当知青的时候。”
“拉车的牛好大哦!”
“它是大力士。”
“不,它不是大力士,是牛。”儿子认真地纠正。
“哦!它是牛,但它的名字叫大力士。”
“牛也有名字?”
“当然哦!牛和人一样,甚至……”
我无法找到准确的话,对只有三岁的儿子表达此时的情愫,便心不在焉地哄儿子到院场中骑小车玩,又一个人回到桌前,拿起这张发黄的照片。
这是1971年我到云南边疆生产建设兵团不久,刚满17岁时的留影。这叫大力士的牛,是我夺去了它的自由,它的利角在我的身上留下了永恒的印记,我也曾报它以残酷的鞭笞,而我们竟又成了亲如兄弟的好朋友。如今它又成了我作为一个虔诚的佛教徒修行中的情感财富和警策反省的镜子。
初到边疆时,连队里刚打制好一部牛车,需要一名驾驶员。知青们都踊跃报名,我因劳动态度尚好而入选,成了牛车班年龄、个头最小的风景。随牛车班的老班长到牛群中挑选辕牛时,我一眼就看中了在牛群中鹤立鸡群的大雄白牛。正当壮年的老班长说:那牛叫大力士,因为性子野,不服管束,又力大无比,许多驯牛的好手都奈何它不得;加之天生的一副难得一见的做种牛的好骨架,人们也就不再强求,任它在牛群中为王,当一个风流公子。
我则大不服气,或许是想改变小不点的形象,便以小卖小,坚持非要驯服它不可,否则,我宁可下大田种甘蔗!老班长缠不过我,只好同意了。我们驾着由三头大牯牛拉的满装石头的牛车,慢慢向牛群靠拢。大力士看见了,晃动着两把大弯刀似的犄角,沉着、傲慢地向我们走来,那神态犹如一个英勇善战的将军!班长挽着皮套绳,紧张地说:“注意压紧刹车!大力士要撞车了——这醋坛子,容不得外来的公牛进到它的牛群的!”说罢投标枪般手一扬,套绳飞了出去,正好套在大力士的一对大角上。
大力士一惊,倏地跃起,拼命绕着牛车狂奔。我连忙扑向刹车杆,迅速将辕牛和两头边牛的缰绳往后拉紧,套在车杠上,三头驾车的大牯牛,同时打桩似的在地上定住了十二条腿。大力士徒劳地狂奔一阵后停下来,冲我们红眼怒睁,呼哧呼哧地喘粗气。班长见状松了一口长气,往手掌上吐着口水,摩拳擦掌地说:“这下好了,等它跳累了再收拾!”
大力士埋头斜视了一眼在旁边全体紧张定立注视着它的牛群,似乎不甘心,更不好意思,身为牛中王者,就这样当着它的臣下受辱,头埋得更低了。“哞——哞——”随着几只娇美的小母牛的鸣叫,只见大力士猛地前蹄腾空,发一声狂啸,巨大的身躯往后跃起,“叭!”地一声,连接大指头粗的牛皮套绳的铁环拉豁了。
班长大叫一声:“糟了!”刚要松手,身子已被拖得腾空而起,又石条样重重地砸在草地上。皮绳还缠在老班长的胳膊上,这下他完了!但大力士拖着老班长只跑了两步,就停住了,转身舞刀样挥着一对大角,傲慢地向班长靠拢。我慌忙抓起车上早准备好的半自动步枪,子弹上膛向大力士瞄准。前不久,傣族寨子里一头凶悍的大水牛,被它挑出了肚肠,踩裂了头骨。大力士不屑地对我乜斜一瞥,慢慢在草地上磨去头上的套绳,活像个不杀落马败将的贵族骑士,昂首阔步,回到它的牛群中去了。“哞——”大力士仰天伸长颈脖叫了。“哞——”牛群也此起彼伏地叫了,仿佛在欢呼牛类对人类的又一次胜利,又像是在向它们的英雄——伟大的国王致敬。老班长好半天才爬起来,又隔了好半天才缓过气来,狂怒地跳脚破口大骂:“老子不信驯不了你!”
但半个月后,牛车班的17个壮汉,就伤了四个,大力士还是牛群王国的国王,没被穿上牛鼻绳,虽然它被抓住了两次。一次是用盐将它引诱进了一间牢固的饲料房,分明已是十拿九稳的事了,但还是被它撞断小腿粗的实心龙竹栏杆跑了。又一次是已将大力士定在双杠样的两根粗木桩中间了,它沉重地喘息着,洁白的身子隆起道道鞭痕,浑身已血汗淋淋,如同血水里捞出来一般。看来它这次是被彻底制服了,软软地将头歪斜着搭在木桩上,尾巴垂直地动也不动,眼睛半睁半闭,连喘气声也显得有气无力了。
老班长得意地拿起小指头粗的竹针,捏着大力士的鼻子,狠狠地从它的鼻孔中间穿过。大力士身子只是几下轻微的抖动,无力地喷着血沫,就闭上眼睛不动了,像是睡着了……突然又猛地惊醒,拼命拗起头,乱舞了两只大弯刀似的巨角,四蹄、尾巴、皮毛、全身都疯狂地躁动起来。老班长摇着血淋淋的牛鼻绳,轻松而泄恨地笑骂。这回肯定是稳操胜券了:从来就没有听说过,有被穿了鼻绳还不驯服的牛。但两三分钟之后,随着周身捆着大力士的绳子“噗!噗!噗!”的断裂声,班长吓得面如死灰,扔了牛鼻绳翻身爬上屋梁逃命,剩下几个牛车班的和围观的人群一样,水圈般迸散地四下里落荒而去。
大力士又获得自由了。它走出牛厩,低下头,用蹄子踩着缰绳再拗起头来,飞快地扯出老班长专门为它用竹篾做的牛鼻绳,步履蹒跚,一路淌血地向荒野,向它的牛群王国走去。那牛鼻绳血肉模糊地在地上扭着。没有人敢再去阻挡大力士:谁都清楚,它是抱定了不自由,毋宁死的决心的!
当时正遇边疆闹猪瘟,大忙时节三个月不见油荤,人们一个个心里都馋得如猫抓火烧样地心慌。大力士屡次伤人,老班长起头说宰掉吃肉算了!大家就众口一词地说该杀,于是枪杀大力士的报告营部很快就批下来了。为了防止意外,决定在早上不等大力士出厩就开枪。整个事端由我引起,自然就该我充当刽子手。
我提了苏式半自动步枪,爬梯子上了牛厩顶棚堆草料的格架。向下俯视,见瘦了许多的大力士立在墙角,往日洁白如玉的身躯痂痕累累,雄健的头颅也交错叠着疤块,鼻子结上了血肉模糊的黑痂。我一下想到它本是个牛类得天独厚的宠儿,一个牛群王国的英武国王,却因我的好胜心而遭此厄运,不由产生了沉沉的赎罪的歉意。我在格架上横放了枪,扯了一根鲜嫩的甘蔗尖,俯身递给它,柔声呼唤它的名字。大力士竖起耳朵凝神,待听真切了是我在叫它,不相信地甩头摇了摇耳朵,呈临战状态戒备地望着我。我又叫了两声,它竟向我走来,用舌头卷了甘蔗尖,悠悠地吃起来。吃完了一根,又吃完了一根……外面的人等得不耐烦了,急声催促起来。
但我坚持还要喂大力士一块岩盐再开枪。死刑犯人临刑前,也要吃顿美餐嘛!老班长扔了块岩盐给我。我摊在手上,从格架上倒悬着身子伸向大力士。它睁着人样的眼睛感激地望我,温顺地在我手中舔食起来;一边舔,还一边用头亲昵地在我手臂上摩挲,一扫往日凶悍强劲的牛劲。想到它马上就要倒在我的枪口下了,我更有些不忍,就不自觉地冒着被它的利角挑翻的危险,两腿夹了搭棚架的梁柱,抽出另一只手抚摸它头上的伤疤,大力士竟没有半点动怒,反而伸过头来,很舒适、很受用的样子任我爱抚摩挲。我一下忘了大力士的勇猛凶悍,跳下顶棚格架,嘴里轻声念叨着:“大力士,莫乱动!大力士,莫乱动!”手慢慢由它的头伸到了颈脖上,轻轻给它搔痒。外面的人又催促起来。我突然在锥刺样的楚痛中感到了极大的欣喜:这畜牲知情得很哩!它之所以凶悍异常,是出于渴望生活得好的本能,更是我们人类没有善待过它啊!
我高声嚷着:“给我三天的时间,保证驯服大力士;三天过了还不行,再杀它也不迟!”大力士像是听懂了什么,一会怒视外面的人,猛兽样低沉地吼两声,惊得那些想吃它肉的人几次惊慌地散开又慢慢地欲进欲退地聚拢;一会又睁大人样的眼睛,信赖地、直直地望着我,好像我们之间本来就有着三生情谊的因缘。在众人的反对声中,我到厨房打来一桶热水,放了盐,给大力士洗了伤口,轻轻地给他穿上柔软麻绳做的鼻绳,放心大胆地牵着它出了牛厩。人们在我打开牛厩栏杆之前,就远远地避开了,好像我这小不点牵的,不是一头与我们人类和睦相处了几千上万年的牛,而是一只老虎或雄狮。而我仿佛成了有着特异法术的怪力乱神。大力士安静地跟着我,像个懂事的小孩。人们惊奇不已,远远地跟着我们,不再反对了。说实在的,要得到一头好的辕牛,可不是容易的事。“这横牛,硬是和这个知青娃有缘!”老班长跟在我们不远处,不停地由衷感叹。
三天后,大力士能套车了,但容不得任何别的牛和它同行。反正它独自拉着牛车也能飞跑,我也就不再勉强。我坚持每天喂它草料和盐,用温水兑盐给它洗伤口。两个月后,大力士就以雄健耐劳温顺出了名。我时常仰卧在它倒扣的小钵样的、巨大的四蹄中间,给它捉虱子。在它身上爬上爬下,抓着它的两只阿拉伯大弯刀似的巨角,玩双杠的动作,它都定立不动,默契配合。
每天早上,我收拾好轭具,拉开牛厩门吼一声:“大力士!”它就走到车杠中间站好。每天卸了车,它就在旁边等着我收拾完毕后,驮我到水库边去洗澡,它则在岸边悠悠地徜徉吃草。想想看,一头巨无霸的牛,托负着一个小不点的娃儿的景象吧!有次我们从水库归来,我非常受用地伏在大力士背上,头上盖了片荷叶遮挡残阳,竟然一路都有人善意地取笑:我们还以为牛背上只盖了匹荷叶哩!我就得意地反唇相讥:“你过来哇?!”没有人敢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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