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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教一贯心性法门

发布时间:2022-12-21 21:44:59作者:金刚经福音网

  内容提要

  中华传统文化以儒、释、道三家为主流,三教在修心养性方面各有优长。陈兵教授以丰厚的学养,贯通三家,条分缕析三家心性修养的方法、层次以及其间细微的差别。

  今天我讲的题目是关于国学的研究。

  国学现在是一个讨论得很热的题目,《中国社会科学报》上面对国学有激烈的争论,因为现在有一些儒家文化的弘扬者,把国学说成是儒学。当然反对的人很多。

  “国学”这个词,大概是民国时候出现的,当时的国学包括的东西非常多。只要是我们中国传统所有而其他的国家所没有的东西,当时都把它称为“国学”。

  儒、释、道三家文化,甚至民族乐器、民族音乐、武术、茶道、古琴、古筝这些,都应该算作国学,麻将也可以算国学的一个内容,因为这个只有我们国家才有。

  我同意很多学者的意见,认为国学不仅仅是儒学。儒学只是国学当中最重要的一家,但国学不仅是这一家。道家、道教的地位应该差不多。儒家并不是中国文化的根源。现在弘扬儒学的人,讲中国文化的、民族文化的根就是儒学,如果没有儒学中国文化就断根了,实际上不是这样。

  中国文化的根

  如果我们要追究中国文化的根的话,应该追究到我们最老最老的老祖先,那就是传说中的伏羲跟女娲。传说伏羲画八卦,女娲画了阴阳鱼、太极图。一直到今天,这两个符号所含的神秘内容,我们还不能完全解读。它可以应用于社会科学、自然科学的一切方面,确实是含义非常深刻的符号。

  女娲和伏羲大概是六千多年以前的人,那时候中国还是原始社会的早期,谈不上有什么文化,当时的人跟动物差不了多少,怎么能有这么高的智慧,发明出这么好的东西呢?女娲和伏羲肯定不是一般的人,他们的智慧远远超越当时的地球人。他们画的这两个符号一直到今天,还是有深刻的含义。如果要讲中国文化的根,我认为应该追究到这个地方,这应该是易学的渊源了。易学经过周文王的发挥,才成为一家之学。

  王道文化

  所谓中国传统文化,在古代来说,实际上是一种“王道”。王道就是部落的首领,或者是中国人首领的一种文化,并不是属于广大劳动人民的文化。因为创造这些文化的人,都是首领。伏羲被认为是中国的第一位“王”,被称为“羲皇”。他当时从甘肃的天水走到陕西,创立了一个国家,那是中国出现的第一个国家。

  庄子的《天下篇》把古代的文化通称为“道术”,在春秋战国的时候,“道术”分裂为诸子百家,庄子认为它的渊源是一个,我们应该追溯到伏羲跟女娲那儿。这种文化就可以叫做“道”。

  “道”的象形字,旁边是一个“走”字,“走”是跑的意思。右边是一个人的头,是个“首”字。在篆书里面,这个字头上有三道弯曲的线,这意味着什么呢?这个字的意思就是人的头脑里面产生一种智慧,这种智慧可以指引我们行动达到目的地。这样的东西叫做“道”。甚至今天也有人这样解释:三道弯曲的线是朝天的,我们的头脑和“天”接通,从那里得到一种智慧,能够指引我们的达到目的地,这种东西叫做“道”。

  据庄子讲,古代的帝王首领,全都是修道成就者,伏羲、女娲、黄帝都是这样的。他们是经过修养、修道,才成为群体当中的优秀者,才被群体拥戴为首领。这种“道”,后人把它叫做“内圣外王之道”,这个“王”应该念做去声,它是一个动词,就是“为王”的意思。就是内在要把自己修养成为一个圣人,特别聪明,智慧远远超过一般人,而且道德十分高尚,这样的人叫做圣人。现在解释“王”,就是管理者。一个优秀的管理者,首先在心性的修养上,应该是一个“圣人”。圣人把“道”用在管理的时候,这个也叫做“道”,合起来就叫做“内圣外王之道”。

  一阴一阳之谓道

  “道”通过一个道统,从伏羲、女娲这样一代一代相传,一直传到春秋时代,然后分裂为百家。这个“道”是什么道呢?我们可以用《易传》里的一句话来概括它,那就是“一阴一阳之谓道”。中国文化的核心应该就是“阴阳”。它用的方法是“取象”,这个方法非常奇特。它跟西方文化不一样。西方文化是用的“抽象”的方法,就是说从普遍的规律里边,抽象出一个概念或者理念,用这个理念来认识世界。而我们中国文化不是这样,它像象形文字一样,抽象出一个符号,这叫“取象”,叫做“近取诸身,远取诸物”。首先从自己的身体里边,取出一个最根本的“象”,这个“象”就是八卦里的乾、坤两卦。世界和人最普遍的规律,那就是阴阳。能够掌握阴阳,就掌握了“道”,整个中国文化的基本精神就是“阴阳和谐”,因为阴阳表现在一切方面——自然界有阴阳,人的内心有阴阳,人的性别有阴阳,一切东西都有阴阳。

  而阴阳是互相激荡的,就像太极阴阳鱼一样。因为它含有力量。这两种力量,从来都是互相斗争、互相激荡的。激荡的时候必然出现不和谐,“道”就是使这两种力量得到和谐。治理人心,把自己修养成圣人是这样,让自己内心的阴阳能够平衡;养生,中医也讲要把自己生理上的阴阳能够平衡;治理社会也是这样,要把社会的阴阳所产生的种种矛盾,能够和谐、能够平衡。这种文化传统一直延续到今天,我们讲和谐社会,实际上也是体现了中国文化的这种阴阳和谐的精神。

  如果从阴阳这两方面来讲,儒家文化是偏重于“阳”的一方面,偏重于“乾”卦,表现一种很强的社会责任心、君子自强不息的精神。所以它始终是社会的主流文化,因为社会需要这种主动承担起教化社会、改造社会、管理社会的文化。

  道家呢,是重“阴”,老子讲“知其雄,守其雌”,“雌”是阴;“上善若水”,“水”是阴。它把“阴”的精神运用于一切方面。

  所以儒、道两家是互补的。实际上, 历代君王都是“内道外儒”。儒家的东西用来教化老百姓好好做人,这样就维持很安定的社会秩序;但他自己治理社会的时候,必须要用道家,用道家“无为而无不为”的精神。道家讲阴谋、权术、怎么治理人。在社会上是不公开讲,实际上内心用道家的东西。

  从东汉末年佛教传进来以后,中国传统文化的基本文化结构就是儒释道三家,古人称之为“三教”。在这之前还有其他的百家,这三教兴起以后,其他的百家有的慢慢地消灭了,有的融合到这三教里面。

  吸取精华、扬弃糟粕

  三教的关系,自从唐末以来,就成为中国文化的热门话题。各家都在讲三教文化的和谐,最后导致 “三教合一”。特别在道教里面,从宋代以来盛行这么一句话,“天下无二道,圣人无二心”,儒家也有这样讲的,佛教也有这样讲的,道教讲得最多。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就是天下的“道”作为一个客观规律或者客观的“理”,它是一个,不管你从哪个角度去认识它,“道”只有一个。所以不管是儒家也好,佛教也好,道教也好,你想要所体认的“道”只是一个,它不会有两个。“圣人无二心”呢,就是圣人是因为用他的心去认识“道”、去体会“道”,“以心体道”才使他成为圣人。而人心的结构都是一样的,所以圣人体道的心,必然是一样的。不管是佛教里边的圣人也好,儒教里边的圣人也好,道教里边的圣人也好,只要你有修养,你体道的道、体道的心, 是没有两样的。这话当然有它的道理,但从学术上看,并不确切。

  现在很多人主张复兴传统文化,甚至大有想要把儒学搞成国学,甚至搞成主流思想这样的架势。我不同意这种观点,我认为这不可能。传统文化也不一定百分之百都是好的。儒释道三教结合,从北宋以来就是这样。作为官方来说,它是主流意识形态,维持了一千多年。最后的结果是什么呢?就是国家几乎要灭亡了。古代的科举考试,读书人没有一个不是从幼年就开始读儒家的“四书五经”,都是倒背如流。这样培养的结果,到明清时代,就是培养出大批的贪官。所以这种文化它必然有它的缺点——当然政治体制有问题,文化也有问题。

  传统文化的精华是必须要吸取的,不吸取的话,民族文化是建立不起来的;但必须是像毛泽东所说的那样,“吸收其精华,扬弃其糟粕”,而且要广泛地吸收全世界各种先进的文化的精华,熔铸成一种新型的民族文化。对儒释道三教也是这样,我认为应该继承发扬它的精华,但是对不合于时代的糟粕,是应该扬弃的——有些东西在过去不是糟粕,现在就变成糟粕了。

  心与性、道与教

  从儒释道三教来讲,它的核心思想是什么呢?就像刚才这两句讲的,“天下无二道,圣人无二心”。宋代以来,三教中的人,共同把三教的核心归结到了心性。认为三教就是在这个问题上是一致的,而且心性就是三教最核心的思想。

  心性的“性”是什么意思呢,大家看性是一个“心”字边,一个“生”字,《说文解字》解释:“性,心中之阳气也。”就我们人心当中的“阳”,正面的那一面,叫做“性”。在儒家的《中庸》里面解释:“天命之谓性。”就是说天所赋予我们最根本的东西,我们天生带来的最根本的东西就叫做“性”。如果从字面意思来讲,“性”就是人天生的“心”,没有经过后天污染的“心”,就叫做“性”。而经过后天社会习染的“心”,叫做“心”。我们一般的心理活动,叫做“心”或“人心”。

  什么是“道”呢?“率性之谓道”,就是你顺着天生的人性或是心性去修养它,去保持它,这就叫“道”。“修道之谓教”,“教”就是社会教化。什么叫做社会教化呢?就是拿修养心性的功夫去教化社会的全体民众,这个就叫做“教”。

  儒家、道家、佛教,它的功能在儒家看来,就应该是这样。就拿圣人的“内圣外王之道”,去教化社会的全体民众,使他们的精神境界、道德水平能够提高,从而形成一个和谐的社会,这就是教化的目的。

  儒家的情绪管理学

  这三家在心性上面究竟是不是完全一样的?我认为是不一样的。但是它正好构成一个从低到高的阶梯状结构。

  我先讲儒家的心性论。儒家的心性论是分为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中庸》里边讲的心性论,我认为它是一个当今心理学讲的“情绪管理学”,它集中表现为这一句话:“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中”、“和”这两个字,在宋代以来,被认为是三教所共同的精神。

  那么什么是“中”呢,就是我们的喜怒哀乐的情绪没有发动,内心非常平和,这时候就是天性,就是“性”。这个时候的“性”就叫做“中”,因为它是中性的,它不偏不倚,没有情绪波动,非常平静,叫做“中”。

  “发而皆中节”,但是人不可能没有情绪,碰到不高兴的事情,别人触怒了你,你要生气;碰到高兴的事情,要手舞足蹈,内心要激动;碰到自己亲人死了,要悲伤,这是不可避免的,而且也是不可消灭的。心理学家也讲,情绪是生来就有的。怎么去对待它呢?中医讲过激的情绪,会伤害自己的身体。过度的五情会伤害五脏,在医学上、心理学上都可以找到很多证据。那儒家修道的基本原则,就是当自己情绪发作出来以后,把它控制在一定限度内。并不是完全不发作,现在心理学认为完全不发作对心理是非常有害的。比如强忍着怒气不发泄,这样长期下去,会导致肝癌或肝硬化。该发泄的时候还是要发泄。但是发泄的时候你要注意它、调节它,把它调节在一个适度的范围之内、量度之内,这叫做“发而皆中节”。

  自己的亲人死了要悲伤,儒家有一定的礼节,但是要节哀,要限制在一定的限度之内;碰到该发火的事情,要发火,发了以后马上要反省它,要把发火控制在一定的范围之内。如果这样长期修养,这种人就是一个心理素质非常好的人。从心理学讲,就是一个心理很健康的人。这种人在处理事情的时候,他必然比一般人要强得多。这是《中庸》里边所讲的心性论。

  《中庸》的心性论,正好跟佛教部派佛学的心性论是一致的。部派佛学的分别论者曾经认为“无记心”就是本来的心性。什么叫做“无记心”呢?那就是不善不恶、没有情绪的发动。人的心理状态一天大部分时候都处在这个状态下,如果不遇到事情、不处理事情,不对人、处事的话,人的心理一般是很平和的。这时候的心,应该就是生来所具有的那个心,没有经过污染。当然,部派佛教不以这个心为道,只认为这个心就是本来的“本性心”,在这一点上,跟儒家完全一致。

  “明明德”与“四无量心观”

  一、四端、五常、三德

  再看《大学》里的心性论,《大学》里的心性论要高一级。我们现在的大学用的是儒家“大学”的这两个字,但是当时的“大学”跟现在的大学意思不一样。这个大学的意思是“君子大人之学”,就是君子大人修养自己的学问,很高级的学问。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明明德”是什么意思呢?前面的“明”是动词,“明德”就是我们人性里面本来具有的光明的那一面,我们人性里面具有阴暗面,具有光明面,发现光明的一面叫“明”。“明”有发现、发扬的意思,发现以后我们要把它发扬光大。

  “在亲民”,“亲”是什么意思呢,“亲”是“新”字的借用字,因为在篆字里面,“亲”和“新”经常写做一样的。“亲民”的意思,就是“君子日新”,就是一个君子应该是每天都修养自己,每天都换一个人,每天都有进步,这叫做“又新日新”。这种“明明德”的功夫每天都要做、每天都有进步。然后达到什么境界呢?“止于至善”。“止于至善”就是善的极点,就是把自己人性里面善的、光明的那一面发挥到极点。

  发挥到极点以后呢,“知止而后有定”,这时候你的心就很定了;“定而后能静”,定了以后,这种心理就非常平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在平静的时候考虑问题才能特别清醒,才能不带情绪,才能没有主观成见;“虑而后能得”,这样考虑的问题才没有差错。这是儒家特有的修养心性的方法。

  那么它这里面所讲的心性,先天的本性,那就是“明德”。这个“明德”具体是什么呢?就是儒家后来所讲的,“四端、五常、三德”。孟子讲“四端”,“端”是“端倪”,就是人本性里面,可以发展为善的苗头,四种本来具有的本性。

  第一个,“恻隐之心,仁之端也”,比如看到小孩掉到井里边去,生起恻隐之心,想把他救出来,或者喊别人来救,这是人所本有的一个本性。它再发展就是“仁”了。“仁”的意思是“爱人”,关爱别人。

  第二,“羞恶之心,义之端也”,人知道羞耻,儒家认为、基督教也认为,这是人跟动物、禽兽的一个重大的区别。所有的动物都是不知道羞耻的,只有人这种动物知道羞耻。而它是“义之端”。“义”是什么意思呢,“义”就是合理,讲道理、合理,这种心发展就是“义”。

  第三,是“辞让之心,礼之端也”,“辞让之心”就是跟别人相处的时候,能够礼让别人、能够讲礼节,这是礼节的端。

  第四,“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天生有一种能够明辨是非的心理功能,这种功能就是“智”,“智”就是智慧。

  然后把这四端——孟子认为这是人的本性里面所具有的——通过“明明德”的功夫把它发扬光大,就变成了“五常”,就是“仁、义、礼、智、信”。为什么叫做“常”呢?就是说这五种道德准则,是在任何时代、任何地域都是正确的。我们今天检讨,确实是这样。在今天看来,这“五常”确实是应该肯定的、最根本的伦理准则。

  过去的人把佛教的“五戒”跟“五常”相比附,认为“五戒”就是“五常”,它的精神是一致的。是有一致的地方,但作为一种道德信条的表达来说,我觉得儒家的“五常”要更好一点。

  最重要的还有孔子讲的“三德”,那就是“智、仁、勇”。“智”是智慧,“仁”是仁慈,“勇”是勇敢、精进。这三德正好跟佛教所强调的佛法的最根本的精神是一致的。佛法最根本的精神实际上就是三点:第一个,智慧;第二个,慈悲;第三个,精进。精进就是“勇”,慈悲就是“仁”,智慧就是“智”。所以儒、佛在最根本的道德准则这一方面,应该说是非常一致的。

  二、人性的善与恶

  儒家认为 “四端”、“五常”、“三德”,都是在人性里面本来就具有的,人生下来就有这种本性。如果一个人表现不出这“四端”、“五常”、“三德”的话,那么这个人就不是人,那就是畜牲、动物。儒家论证自己的道德信条,主要是通过人性来论证的。孟子主张“人性善”。当时对人性的讨论有三家,儒家一直主张人性善。但这种观点到现在,还是有问题的。小孩子一生下来是不是就有“四端”呢?我曾经注意观察过小孩,我看没有“四端”。他一点也不仁慈,嫉妒心却非常明显;他也不知道报恩;小孩子一点儿也不知道羞耻,他把屎拉得满床都是,还非常得意地手舞足蹈。

  这“四端”实际上都是长大以后,在社会生活中慢慢形成的。当代的心理学,弗洛伊德那一派就认为人对人是豺狼,人的本性就是恶的,善是经过社会教化形成的。你做反省的时候、做心理分析的时候,你会反省到每个人的本性里面、内心深处,都有跟野兽一模一样的东西,甚至还有非常凶恶的东西,那就是“破坏性的心理动力”,每个人都有。所以儒家的伦理,认为人的本性善这一点,从科学上讲很难站得住脚。它有它的缺陷。

  道家老子也特别推崇婴儿,认为婴儿是没有邪念、没有烦恼的。但在佛经里面,《阿含经》中就专门记载了这件事情。有一个佛弟子请教佛,说婴儿身体柔软,卧在草上——印度当时没有棉花,小孩都放在柔软的草上——看起来非常纯净,内心没有烦恼。没有烦恼那不成罗汉了么?佛讲,婴儿虽然没有表现出烦恼,但是他具足一切烦恼。正因为他具足一切烦恼,他长大以后,才可能成长为一个小偷、成长为一个贪官。那是他本性里面所具有的。

  佛教认为,人心有善的一方面,那就是“善心所法”;也有不善的一方面,就是“不善心所法”。善心所法要少一点,有十一个,不善心所法有二十多个,种类更多一些。

  三、四无量心观

  佛教也有跟《大学》里面的“明明德”,甚至可以说相同的修养方法,那就是“四无量心观”。

  不管是小乘也好、大乘也好、西藏的密教也好,入佛门的第一步,所修的禅定应该是“四无量心观”。“四无量心观”就是把人心里边善的四种最重要的心理功能,就是“慈、悲、喜、舍”四种,通过体会,然后扩充,通过这种功夫来改造自己的心理结构。把具有很多恶的心理结构,改造成善性非常大的心理结构。正好跟《大学》讲的“明明德,止于至善”精神是一样的。

  “慈”相当于儒家的“仁”,它是对别人快乐的一种感受。通过心理学所讲的“通情”,就是体会到别人的快乐,希望别人快乐、为别人而快乐,这叫做“慈”。“悲”就是体会到别人的痛苦,产生一种同情、解救别人痛苦的心,就叫做“悲”。“喜”就是看到别人成功,为别人高兴,就是我为您高兴、为您快乐,这种叫做“喜”,它跟嫉妒正好是相反的。“舍”就是舍弃自己的所有,给予别人而自己感到快乐,这种叫“舍”。“舍”的另一种意思,相当于现在所讲的放下、放松,它是指心非常放松的一种状态,佛教认为这是最佳的心理状态,人在这个时候是最快乐的。

  通过“慈、悲、喜、舍”,先是 “慈无量心”观,先想象你的亲人,你的父母亲、你的子女,他快乐的时候的心理状态,产生自己再给他快乐的心理。然后体会自己的这种心,把它推到其他人身上,从亲属推到朋友、从朋友推到同事、从同事推到熟人、从熟人推到不认识的人,从不认识的人推到仇人、冤家。经过这样的改造,你就会对普天下的人都怀有慈心,凶恶的心慢慢就没有了。

  佛教把 “四无量心观”又叫做“四梵住”(注:四梵住,又名四梵柱,四无量定,有慈住,悲住,喜住,舍住。)这是各派佛教各种各样的修行方法,在修行之初都应该修行的。这个正好跟儒家《大学》里边的“明明德,止于至善”是一致的。

  无思无为与有分心

  儒家心性修养的第三个层次要高一些,它是儒道所共同的——而后来的儒家是不承认的。这记载在《易传》里边。《易传》里边的心性论,要比“大学之道”更高一点,它表现为这一句话:“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

  大家知道《易经》是用来算卦,用来卜筮的。古代的卜筮是向神祈祷,通过龟甲或蓍草,来祈祷神。他们认为有一种神,在商代是商人的祖先,也被称为“上帝”。要祖先能保佑自己,能够告诉我们,这件事情应该怎么办。但不是任何时候都可以祈祷神,必须要有一种祈祷神的心理状态,这种心理状态就是达到“无思”、“无为”,心中任何念头、思考都没有。“无为”的意思是没有自己的主观意志。

  “寂然不动”,达到心非常静止,没有任何起伏的状态。儒家认为,在这种状态的时候,就可以跟神感通,就可以接收神的信息,在一般的情况之下是不能接收的。

  这种状态跟部派佛教所讲的本性心的另一种心,叫做“有分心”正好一样。“有分心”后来也叫做阿赖耶识,就是没有我们表层意识活动,但又不是没有心,也还是清清楚楚的,但是没有任何念头。这时候的心,儒家与道家都认为它有不可思议的作用。

  像道士画符,画的符、念的咒实际上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时候的心。就是要保持“无思、无为、寂然不动”的心。因为这种心能接收一切信息、发射一切信息。这时候如果你祈祷神的话,神能接收到,自己也能接收到。这是儒家的先哲们非常重要的一个发现,可能其他的民族是没有这种发现的。

  如果按照《易传》,经常达到无思、无为的这种心理状态去修行的话,这就超过一般儒家的修行之道,那就会慢慢进入佛教所说的禅定,就会跟道家接上。

  上品丹法与圆通法门

  另外第四个层次,与道家共同的儒家心性论,就是《庄子》里面所记载的,孔子和颜回所修的心性。这种心性,在佛教看来就是世间禅。《庄子·大宗师》里面叫做“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智,同于大通,此谓坐忘。”这是颜回自己的一种修养方法。“堕肢体”就是忘记了自己对身体的感觉;“黜聪明”什么意思呢?耳朵能听到声音、眼睛能看到形象,些接收信息的功用停止,就是耳朵不听声音、眼睛不看任何形象;“离形去智”,“离形”,忘记了自己身体的存在,“去智”,没有任何念头的活动、认知活动。如果做到这样,这时候就会“同于大通”。“大通”就是贯通于全宇宙的东西,那就是平常所说的“道”。这叫做“坐忘”。

  后来道教把“坐忘”作为一种重要的修行方法,作为内丹的“上品丹法”。唐代的司马承祯特别撰了一篇《坐忘论》,里边吸收了一些佛教“止观”的东西。如果这样修行,拿佛教的禅定来衡量的话,佛教叫做“初禅未到地定”。通过各种方法,达到忽然一下身体感觉不到了,任何觉知也没有了,但是心明明白白的。然后从这里进去。这是修行一切禅定、一切神通的基础,各派佛教都是这样强调的。

  还有“心斋”,在《庄子·人间世》里边讲的。也是颜回请教孔子。历代对这个有很多解读。原来中国道教协会会长陈撄宁先生对这段话有一个解读,他认为是听呼吸的方法。“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这其中的意思,现代人很多都不能理解。我想它正好跟佛教《楞严经》里面讲的观音圆通法门、耳根法门是一样的。为什么“无听之以耳”呢,不用耳朵去听,那听什么声音呢?那就是心音。当你静止到一定状态的时候,自然会听到一种声音。这种声音持续不断,一直都是这样。有的人把它理解为法界的振动音,就是整个宇宙有一种振动的声音,它的频率一直是一样的;有的人认为是自己身体里血流动的声音。不管是什么声音吧,当静止到一种程度,每个人都会听见。

  听这种声音听到一定的时候,不要用耳朵去听,用心去听,“心”是自己的深层意识。然后连深层意识也没有了,要拿气去听它。气就是不可言说的一种感觉,它是意识层下的一种感觉,你只是感觉到它。“无听之以耳”,忽然一下,声音就停止了,佛教讲从初禅进到二禅的时候,正好就是这样声音忽然一下停止,然后呼吸大概达到几乎是没有,变得很缓慢,但是肚子还在呼吸,那就叫“胎息”。后来的道教讲,达到胎息的时候,就开始结丹了;从佛教来讲,他已达到二禅。

  这种方法就是修行禅定的方法,又是“内丹”的方法。但是历代研究《庄子》的人,都认为《庄子》是一个哲学著作、文学著作,认为那不是修行方法。实际上是非常切实的修行方法,而且是非常高明的修行方法,比以后道教“内丹”“走任督”这些要高明得多,后来的道教把它列为上品丹法。

  对于这种方法,佛教肯定它,这样修是可以修到禅定的,但佛教认为它没有多高,佛教用的方法更高明。

  掌握生命的秘机

  道教内丹发源很早,最早的内丹著作是东汉魏伯阳的《周易参同契》。《周易参同契》非常难懂,但是有修养功夫的人读的话,会发现它讲的都是修行人身心上的各种反应,非常切实。它是用周易的原理来解释炼丹,所以叫做?参同契?。到宋代、元代,内丹学发展到顶点。从全真道开始,以“性命双修”为基本原则,但实际上修性要比修命更重要。

  道教内丹所讲的“性”是什么呢?“性”用一个名词来表达,就叫“元神”,它不是儒家所讲的“性”。什么时候才能发现“元神”呢?日常我们用的,在道教内丹里面叫做“识神”。就是你后天接触社会,接触一定信息所产生的一种心理活动。现代科学、现代心理学都发现,我们通过六种感官所形成的认知是一个符号系统,它带有主观性,不是世界的原样。物理学讲,我们眼睛看到各种不同的颜色,是光射到物体上之后,反射到眼睛,眼睛接收后,再传达给大脑里边的视觉中心,然后形成一个视觉图像。各种不同的颜色,各种形状的实质是什么呢?那就是光。光的实质是什么呢?是一种电磁振荡。我们的肉眼绝对看不见电磁振荡,但我们能看见光。我们看见的光与形状究竟是不是电磁振荡呢?应该说不是,但它是电磁振荡的反映。

  道家修炼内丹的目的跟儒家修身养性不一样。汉魏以后,尤其是从汉武帝“独尊儒家”以后,儒家一直居于主流意识形态的地位。儒家不讲人的内功修养与长生不死、成仙等。从佛教看,它是“人乘正法”,它的宗旨就是教你成为一个合格的人、一个好人。而且是从统治阶级来看所需要的好人。它是从政治目的出发,希望你成为道德公民、一个好人,就叫做君子。

  道教不一样。道教有它的生命科学,它的目的是想延长人的生命,达到长生不死。人的生命只有几十年,对理性的人来说,这是一件非常可悲的事情。人都有好生的本性,人的本性里谁愿意死呢?如果人间是幸福的,谁不愿意多享幸福、永享幸福呢?但是死亡就是你幸福的永远结束。所以,无论如何,对于人这种有理智的社会动物来讲,死亡,都是一件极为可悲的事情。

  儒家不大敢面对这件事情,道家敢面对这件事情。道家的精神是“我命由我不由天”,这是非常积极的精神。它认为人的生命虽然是天赋的,但我们掌握了“天机”,就是自然界的规律,生命的“秘机”以后,可以通过自觉地变革,把只能活几十年的生命变革成为长生不死的生命,把只能在地球上生存的生命,变为可以在天地间、宇宙间生存的,自由的生命。这是道教的宗旨,这样的生命、这样的人叫做仙人、真人。

  如果想要达到这样的目的,用儒家的方法去修养,那是永远也不可能达到的。要达到这样的目的,你必须在宇宙里面找到“道”。“道”必须是永恒不死的。这样的东西怎么去找呢?只有从我们本身去找。最主要的是从我们身体里面去找,从内心去找。就是使内心达到“先天状态”。达到先天状态的时候,“元神”就出现了——那就是天生所本来具有的,那才是人本来具有的心性。

  致虚极,守静笃——元神出现

  “元神”在什么时候出现呢?道教用的方法就是《老子》里面的“致虚极,守静笃”这六个字。要用各种各样的方法,使你的心达到极端的寂静、极端的空虚,没有任何念头。空虚到极点的时候,就是后面所说的“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这实际上是描述做功夫的一种状态,元神出现的一种状态,就是达到“恍惚”。

  什么叫做“恍惚”呢?就是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看不见了,心也看不见了、没有了,这就是恍惚。但并不是完全没有,还有一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心。老子把这点“心”叫做“象”、“物”、“精”,实际上它是一种东西。而且这种东西出现的时候,有视觉形象。内丹里面讲了,那就是叫做“阳光三现”。当达到这种状态的时候会有一种信号,这种信号就是“阳光”,在额头出现三次。

  第一次出现的时候像星星的光一样,一个亮点,忽然一闪,这时候就达到“惟恍惟惚”的先天状态了。当元神出现的时候,马上身体里面先天的元气就产生,然后,先天的元精就产生。“元气”、“元精”、“元神”都是先天之物,它就是药物,《道经》里面说:“上药三品,神与气精。”就是“元气”、“元神”、“元精”,这三件药物才是可以炼成长生不死药的药材,你要拿这三种药材在自己身体里面炼成丹。所谓的丹,实际上就是心气合一的一个生命能量团,可以这样解释。正好跟佛教密宗所讲的“明点”意思是一样的。因为有的人天眼可以看见,在你的身体里面出现一个明亮的圆点。

  道教内丹有很多达到这种先天状态的技术,其中好多跟佛教的禅定一样。大概最常用的技术就是调制呼吸,因为呼吸跟人的念头有直接的关系。当人的意念活动、情绪活动激烈的时候,呼吸就快;焦虑、焦急了以后,心情十分激动,这时心跳、呼吸要加快。当没有念头的时候,呼吸就减慢;当达到最寂静状态,佛教讲的“第四禅”的时候,呼吸完全停止,但生命并不停止,意识更清明了。

  专气致柔与虚室生白

  印度教、道教与密宗三家一样,要尽快地入定,就从调制呼吸入手。用细微的方法,让你的呼吸慢慢变慢,慢到没有,那你的意念活动自然就停止,达到极端地寂静。三家中大概道家的技术最先进,因为道家讲究自然。密宗里面是刚猛气,很容易修出毛病,武术里面也有,甚至把人修死。

  道家最擅长的“专气致柔”(《老子》),让你的呼吸变得非常柔和,内气也非常柔和。在《庄子》里面,对于这种静定的状态,好多地方有描述。比如《庚桑楚》篇讲:“宇泰定者,发乎天光。”“宇泰定”是什么意思呢?就是你的内心,达到非常安静、非常静止,这种状态之下会看到光。打坐的人都是这样,当达到先天状态的时候,闭起眼睛会看见有光,先是微弱的白色光,随着静定的深入变得越来越亮,不管用什么方法都是这样。庄子把这种光叫做“天光”。

  《人间世》里讲:“瞻彼阕者,虚室生白。”“虚室”是什么意思呢,就是把你心灵的仓库、心灵的房舍,弄得非常空虚、里面空无一物,没有任何念头活动。这时候就会产生白光,叫“虚室生白”。这跟佛教讲进入“未到地定”时候的禅相是一模一样的。不管用哪种方法去修禅定,达到“未到地定”的时候,都要出现光。然后再往下,你就一直注意这个光,一直就深入进去了,就从“初禅”、“二禅”、“三禅”、“四禅”就一直进去了。进去得越深,光的亮度就越大。佛教解释这种光是“色界四大”,我们身体是“欲界四大”,“地、水、火、风”四种基本元素。色界四大的性质跟欲界四大完全不一样,它是我们所不知道的一种物质形态。这种“四大”有什么功能呢?就是能够存在很长时间。

  如果你的生命不以我们的血肉之躯为本,而是以色界四大组成身体结构的话,那么,这种身体就不受任何限制。它不需要呼吸空气,不需要感受冷热。他可以在太阳里面,一万度的高温里面不感到热;在月亮,晚上冷到零下一百多度,他不感到冷。他可以生存在宇宙的任何地方。色界四大就具有这种奇妙的功能,由它可以发出五种神通。具有这五种神通,具有这种身体。道教就叫做“仙人”了。“胎仙”先在身体的下丹田形成。然后在“炼气化神”的时候,上升到中丹田,那个地方叫做黄庭,大概在心脏以下、肚脐以上的地方。然后在“炼神还虚”的时候,再迁到上丹田,泥丸宫,脑子里面。当达到泥丸宫的时候,按照道教内丹的说法,这时候,要一天二十四个小时不停止地修行。这时候人可以不吃不喝,也不会感到饥饿。然后经过九年的修养——九年是个虚词,也可能只要一年就行了,也可能九年还不够——达到佛教讲的“色界四禅”,道教讲的“炼神还虚”。这时候,心就跟身体能够完全分离。能量团在脑子里面出现,它可以随便从头上或者其他地方出去,从身体里面出去,这个叫做“身外之身”。出去以后,它的形状跟你本人最光彩的时候长相是一样的,但是是经过整型的你比本人要好看一些。他可以在天地之间自由地活动。因为你证到一个不依赖肉体也可以生存,在任何地方可以生存的身体,当然他就不怕死亡了。道教就是这样看的。这是一件非常实在的事情。当然修炼到非常不容易。按照道教的说法,如果你有条件的话,只需要十三年的时间,最长十三年的时间,作为一个人体生命的改造工程,实际上是非常有价值的。

  但即使炼到这样,从佛教看来,并没有超出生死,只是超出人间,顶多超出欲界。因为你达到的是“纯阳”,道家讲要把自己阴阳和合的身心,变成一种纯阳的身心。纯阳的心,就是没有任何物质欲望跟生理性的欲望——这都属于阴。纯阳的身体就是以先天的元气作为自己的身体。但是你想,既然有纯阳,就必然有纯阴。所以纯阳并没有超出阴阳界,只是超出我们地球上的阴阳界,没有超出更大的阴阳界。所以,在佛教看来,即使成仙、升天,天寿终了以后,还得堕落下来,甚至堕到地狱里边。地狱是纯阴,纯阳一反就是纯阴。

  所以必须要找到一个比这更根本,真正的不生不灭之道,这样的心性。这样的道从什么地方去找,只有从自己内心去找。因为你从物质世界去找这样的东西,是很难找的,心比物质更重要。内心是一个开采不完的宝藏,从内心去开采的话,是可以开发出这样永恒不生不死的,佛教把它叫做“本性心”,或者叫做“真心”。

  印度佛教虽然也讲心性,但对心性并不是很重视,他们重视的是“如实知见”。他们认为,人之所以有生、老、病、死等苦,最根本的原因在于人的虚妄认识——没有如实地认识到宇宙人生的真相。只有如实地认识到宇宙人生的真相,你的生命才可以通过自觉地变革,达到没有任何痛苦、不生不灭、常乐我净的境界,这就是涅槃。所以,印度佛教的方法,基本上是通过哲学的思维,用禅观的方法如实地观察身心世界的本来面目。

  四念处

  佛教把世界的构成要素归纳为五蕴、十二处、十八界,实际上最重要的还是自己的身心,特别是自己的心。要如实地观察世界,最重要的方法就是诸派佛教共修的四念处:身念处、受念处、心念处、法念处。而现在流行的 “内观禅”与心理学的“正念疗法”,可谓是四念处中“身、受、心”三念处的通俗化。通俗化以后,使得它没有宗教内容,所有人都可以接受,据说训练的效果非常好,十天就能使一些人整个的心理结构、心理素质发生非常大的改变。

  四念处中最重要的是受、心两个念处,“受”指情绪、感受等;“心”是自己的内心活动,即各种各样的心理活动。这种如实的观察,在四念处里叫做“观身如身,观受如受,观心如心,观法如法”。其含义就是对“身、受、心、法”这四样东西,一样一样如实地观照它本来的面目。

  开始入门的方法就是观照,谓之“明觉”。先从身念处进去,观照自己的身体,从脚开始依次往上观,实际上观的是自己对于身体的感觉。观照得力后,感觉就变得非常敏锐,甚至连蚊子落在自己皮肤上,还没咬你到时候就感觉到了。此外,你还要对自己的一举一动随时注意观察,抬手的时候过程是怎么进行的,走路的时候、抬脚的时候,过程是怎么进行的——全都明明了了。

  一般人能观到这个地步,身心方面就已经产生了非常大的效用。但是佛教的四念处远不止如此,四念处中含有佛教特有的哲学,要在这个基础上继续深入观照。而当代内观禅及心理学的相关技术,一般都没有后面的内容,因此还仅仅是世间禅,缺少出世间的部分,难以真正明心见性。

  明心见性

  要想超出生死,证得涅槃,这个问题就没那么简单了。佛教认为,必须要证得出世间的“心”,禅宗叫做“涅槃妙心”。实际上方法主要还是通过观心而体会到涅槃,哪怕是在几秒钟之内体会到也好。这种涅槃妙心的体会极为奇妙,它可以赋予你智慧,其中包括:个人跟宇宙最根本的关系是什么?生命最根本的东西是什么?我们信仰最根本要解决的问题又是什么?以至于怎样超出生死?假如能在一刹那间体验到涅槃状态,由 此就能够解决这么多的疑惑,所以涅槃境界非常吸引人。

  从某个角度讲,涅槃就是一种“超级的快乐”,这种快乐远远超过世间的一切快乐。如果说禅定的快乐要超过所有人间的快乐,超过一切通过物质满足和社会生活所获得的快乐,那么涅槃的快乐又要超过所有禅定的快乐。佛教讲,世间最快乐的是什么呢?就是第三禅,是身心同时都感到极乐,但是涅槃的快乐又远远地超过三禅,是一种出世间的快乐。现在有的西方人追求快乐,在各种物质生活跟自我实现都满足之后,还会不满足,会继续追求更大的快乐,那么对这种人来讲,涅槃的快乐就是很有吸引力的了。

  怎么才能体会到涅槃的快乐呢?佛教里有很多法门。在印度佛教时期,从心性入手解决这个问题的主要是大乘性宗如来藏系,这一系特别重视这个问题。佛教传入中国后,因为中国文化里的儒家和道家都讲究心性,所以中国佛教诸宗也逐渐以心性作为它的核心。

  禅宗讲“明心见性”,就是通过对自心如实观察达到“见道”。涅槃妙心就是“性”,是人人本来就具有的,禅宗又把它叫做“秘密金刚体”,或者“父母未生前本来面目”。这个“本来面目”没有经过后天污染,一点污染也没有,一点烦恼也没有,也就是人心的本原状态。这种本原状态,跟道是一体、是一个;而所谓的道,也就是说在宇宙里面有个永恒不变、普遍于一切、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一样的东西,叫做“真如”或“实相”。明心见性以后,你就会亲证到这个东西,所以叫做“证”。为什么叫做“见性”呢?“见”类似一种直觉,它像我们眼睛看东西一样,不需要经过意识的思维,不需要经过文字、语言、符号的中介,就像看见一样看见了“道”。

  中国佛教从唐代以来就是以禅宗为核心。有人说,在这方面,中国人的智慧比世界上任何一个民族都高得多。中国人看问题喜欢抓住实质,而且这个问题必须对我们的身心修养实用,对生活实用。佛教理论体系中讲了那么多东西,各种戒律、各种修行方法,而我们的祖师一眼就看出,它无非就是想达到涅槃。涅槃又是什么呢?涅槃无非就是自性中先天具有的、没有经过污染的一种本来状态。因此祖师认为,何必一定要用那么多方法,那么长时间来达到呢?何不当下在自性中直接见到这个东西呢?这就叫做“顿悟成佛”。

  涅槃是每个人都具有的,本来就是这样的。《华严经》中讲,所有的众生本来具有三种智慧“一切智、自然智、无碍智”,只是我们没有发现它们罢了。没有发现的原因,就是历劫以来所形成的一种虚妄的认识习惯,它是我们心灵中的一种力量,妨碍我们认识到我们本来具有的本性。所以你只要把所有障碍我们见到本性的妄念、妄想完全打破看破,本来具有的真源自然就会显现了,这就是参禅的实质。

  禅宗在当初是一种密法,它靠的是禅师“以心传心”,并不用后来参究的方法。禅师教学方法很特殊,他观察你的心态,然后用很巧妙的技术,通过一言半语或一个表情、动作,当时就把你所有的妄念一下给止息,你本来的真心就会呈露。即使这种真心、本性的呈露不能延长,也能使你在一两分钟之内体验到涅槃妙心。你从此以后就知道怎样修行,就对佛法深信不疑,这就叫做“见性”。见性实际上就相当于见道!如果能用特别简洁的方法达到见性,那当然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了,能够获得最大的快乐。从心理学角度来讲,它也是身心修养最好的心理治疗方法。假如已经“明心见性”的话,那么所有其他的心理疗法可以说全都是多余的,因为明心见性这一个方法就可以治疗所有的身心疾病,优化心理结构可以达到最深的禅定。

  大唐国里无禅师

  但是禅宗的修行者需要具备非常严格的条件,特别是要有很好的“慧根”,而这种人在人群中的数量是很少的。所以六祖慧能讲,我的法只接“上根利器”之人。这个“上根利器”就是指慧根特别好;或者已经学佛多年,戒、定、慧三个方面都具备了相当的条件,相当成熟了才行。随着社会的发展,具备禅宗修学资格的人越来越少,合格的禅师更是凤毛麟角。实际上,早在唐代禅宗最盛行的时候,南阳慧忠国师就曾感慨:“大唐国里无禅师。”当时马祖的门下有139个徒弟,都是被印证开悟的人,但是南阳慧忠国师认为其中真正合格的只有三四个。因此他感叹当时的禅师,大部分都不够资格,所以说“大唐国里无禅师”。其次他讲,不是无“禅”,只是无“师”:不是没有参禅的方法,不是没有禅宗的理论和方法,理论、方法我们现在也都非常具备,只是没有人可以当合格的禅师。这恐怕是禅宗法门逐渐衰落的主要原因。

  那么禅宗还能不能复兴?未来我们是无法预测的,或许碰到特殊的因缘能够复兴。太虚大师讲,中国佛教的特质在“禅”,主要指的就是禅宗。如果说将来中国佛教要复兴的话,那当然首先要把禅宗复兴。要复兴禅宗,必须要对禅宗的理论或方法进行一些改革,要出现一大批非常高明的禅师才行。因为高明的禅师可以善巧教化很多人,尤其是教化社会精英人士。

  读经仍需养心

  关于心性的问题,基本上告一段落了,大家看三教的心性论是一样还是不一样?它不一样嘛,有深浅之别。学佛的人,完全可以把儒家的心性修养法门作为一个入门的方便;也可以拿这个法门作为社会教化,作为一种心理锻炼和治疗的方法,在社会上推广,这对当代社会是非常有益的。

  儒家的教育,不仅是一种言教,更是一种身教。如果连自己的心理、人格都修不好,怎么能教育别人呢?首先必须要自己修行,纵使不成圣人,起码得修养成一个贤人,让人家通过身教从你身上学到儒家的精华才行。不能只读了儒家的经典却不用,那有什么用呢?就像古代的儒生一样,读了不用,不回转来修养心性,有什么用?必须要从自心上修养,要把儒家圣贤所用过的方法用上,改造自己的心理结构,推己及人,才能够真正复兴儒学。

  内丹与气脉

  道教的内丹方法也非常好,也可以作为佛教修学入门的一个方法。谈到禅定,就佛教一般的修行方法讲,起码要证到“未到地定”,然后在此基础上修 “慧观”才可能成功。这是什么原因呢?按照道教理论,只有返回先天境界,先天之气才能充沛,这也就是“炼精化气”的境界,要不然你的气是乱的,心也是乱的。

  如果没有一定的禅定基础,直接用佛教般若理论去修观,可能会观得非常紧张、非常痛苦。如果气不够而去观照的话,脑子就会非常紧张,甚至可能有负面的效果,因为修观是在心灵深处做非常细微的功夫,对气的消耗要比重脑力劳动更大。

  佛教通常的方法是先修定,最好是在第四禅的基础之上修行,一切都容易成就,修观也容易成就,修五神通也容易成就。但中国佛教从唐代以来,修到四禅的人据说就已经是屈指可数。

  另外,佛教对禅定修学过程中身体气脉变化的情况,讲得并不是特别清楚,虽然藏传佛教讲得清楚,但是又不全部适用。事实上,很多汉族人按照藏密的方法去修气脉明点,往往会出毛病。老一辈的汉族人中有修过的,百分之八十以上是修得越好最后越出毛病,大概很多都是晚年瘫痪。如果你用道家的理论和方法去看的话,密宗的拙火定修得好不瘫痪才怪;要是修“双运道”、修明点修得好,大概顶多活到六十岁吧,最后不瘫痪的大概顶多只能占百分之一。

  现在很多人热衷于藏密,尤其是热衷于双运道,其实他不了解汉地藏密修行的过去。我年轻的时候接触过很多佛教界的大德,他们还记得这些事。当时一些修行很好的人还在世,我见到他们时,他们对藏密修行的看法就如我前面那样说。这些修行者并不讲藏传佛教不好,他们会给你举例子,说某名人、军阀、资本家、官僚等,当年修藏密如何了得,但最后晚年都瘫痪了。为什么呢?这是因为藏密修行的很多方法是适合印度人的,印度人的气脉、体质、心理素质跟中国人大不一样,而且还必须要在非常高明的上师指导之下去修,不可以自己随便看书修行。修行是在生理上、心理上做功夫,而生命自有它的奥秘,这种奥秘,在佛教、道教看来都认为难以言说,说不清楚,也解释不清楚;纵使你把道家和佛教的东西都看完,也还是很难解释清楚。那是常人所难以明了的一种生命现象,也是现代科学的仪器没有办法完全检测的,人不能完全理解的。在不能完全理解的情况下,如果你非要自己随便修,那就有生命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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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道教强调,“性功”可以自悟,但是“命功”必赖师传,就是说你要修身体、修气脉的话,必须要经过已经成就的师父传授和指导。藏密也同样如此。

  张伯端的三教观

  我最后讲讲北宋的著名内丹大家张伯端,他著有专门讲内丹修学的《青华秘文》。他从道教的角度,对于三教的心性论做了一个评价,讲得非常公允。他说:“儒家以喜怒哀乐为妄心,以忠恕慈顺、恤恭敬谨为真心”。《大学》讲“明明德”,就是正念;这些正念的心理功能,儒家认为那是人的真心。后来宋儒批判佛教,正是从这点批判的,一直到现在还在批判。他们认为佛教讲完全空了就是真心,而儒家不一样,儒家空了以后还要有。有什么呢?就是有“仁义礼智信”,如果没有这些,那还有什么用呢?如果一个人完全空了,坐在那里一天什么都不管,家庭责任也不尽,社会责任也不尽,人人都这样的话,那国家不就灭亡了么?儒家对佛教的不满,最主要就是对出家制度不满,因为佛教的这一点和儒家的伦理思想是完全相悖的,所以任何时候儒家对这点都是很难接受的,要激烈地予以批评。

  但是儒家对佛教心性论的理解是片面的,他理解的一味的“空”只是佛教心性论的一个方面。像慧能大师的偈子:“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就是说真正的心性是任何东西都没有的,是绝对的空,佛教叫做“毕竟空”;但是毕竟空就是绝对有,空又是一切都有。当后来六祖开悟的时候,他说了五个“何期自性”,就是“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不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法”。其中的“本自具足”就是说什么东西都具足:所有的物质现象都具足,所有的伦理道德包括儒家所讲的美德都具足。“能生万法”,是讲它想产生什么就产生什么,如果社会要求有仁义礼智信的伦理,它就会从“无”中建立起仁义礼智信这一套规范来。因为宋儒、明儒没有真正开悟,没有悟到这个层次,所以他们才这样歪曲、批评佛教。

  理学家批评佛教有一个比喻,他们认为佛教讲的心性就像一泓清水,清水里面什么都没有;而儒家讲的清水里面有鱼——有金鱼、有鲤鱼等等,不但有东西,而且这东西有用。张伯端说,儒家讲 “有”的那些东西:忠恕、慈顺、恤恭、敬谨,在道教看来那也是一个妄心,是后天才有的,先天没有。道教要把这个妄心除掉,除掉以后,返回到先天;又从先天无妄的心中产生“真念”,也叫做“真意”,然后拿这个真念去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就是说“奋天地有为,而终至于无为也”,道教既讲有为,更讲无为。

  张伯端认为,佛教所谓的“真心”又不一样:“放下六情,了无一念;性地廓然,真元自见。”把眼耳鼻舌身意、色声香味触法、所有的七情五欲全部放下,空到完全像慧能大师所说的“本来无一物”;不仅表层意识里面所有的妄念都放下,在深层意识里面无意识的妄念也得放下。无意识的妄念是很难放下的,拿唯识宗讲,那就是“末那识”的俱生我法二执。因为你看不见这个,所以很难放下。这很难放下也放下了,然后“一见之倾,来往自在;盖静之极,至于无极之极,故见太极” ,佛教比道教做得更彻底,要静到极点,然后从太极达到无极——道教所讲的,是“太极”,更进一步是无极。达到无极以后,是“如死一场,再生相似”。禅师讲透过重关、真正开悟的时候,叫做“大死一场”,也就是说人这时要经历一个死亡的过程,他的体验跟死亡一样;因为人在临死的时候,必然要经过一个任何念头都没有的过程。然后大死大活,又从这个死亡状态活过来,这个时候那就“再生”了。“然后可以造化至机,而为不生不死之根本,岂易窥其门户耶?”他感叹佛教太深了,怎么能轻易就把它看透呢?

  可以说这个评价是非常公允的。张伯端虽然是一个内丹家(一般认为他修炼道教成就,活到九十八岁),但后来又归于禅宗,拜浙江当地的雪窦重显禅师为师,之后又写了几十首禅宗诗偈。他认为道教把命修完了以后,要“了性”的时候,必须要参究禅宗;因为禅宗在见性方面比道家、儒家要彻底得多,然后才能真正地超脱生死。据张伯端的传记上讲,张伯端晚年带了一帮人学佛,他死了以后烧出一个鹅蛋大、像琉璃一样的舍利。

  清朝的雍正皇帝自称是参禅开悟的,他自己还当禅师,带领一帮人在宫廷里面修行。他批评当时禅宗的掌门人迦陵性音禅师没有真正开悟。原本雍正皇帝在迦陵禅师处参禅时,是被印证开悟的,但雍正皇帝认为自己并没有开悟,就跑去找章嘉国师给予指导。在章嘉国师的指导下,他认为自己已透过禅宗的三关,于是自称圆明居士。他选编了古人禅宗方面的语录,叫做《雍正御选语录》,其中就选了张伯端的文句,而且有三段评论。他把张伯端封为“大觉禅仙紫阳真人”,所谓“禅仙”,就是说他是禅宗里面开悟的一个仙人。张伯端后来也被称为张紫阳,或叫做“紫阳真人”。

  从张伯端对禅宗的理解来看,张伯端也未必彻底开悟。事实究竟怎么样我们不知道,但是他对于三教心性论的看法,从学术上讲,应该说是比较公允的,他没有误解佛教的心性论,不像宋明儒那样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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