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六祖慧能的法系中,长传下来的有南岳怀让与青原行思两大系统。青原行思(一世)传石头希迁(二世),希迁传天皇道悟(二世),道悟传龙潭崇信(四世),崇信传德山宣鉴。德山为青原行思系的第五代传人。
德山宣鉴(782―865),剑南节度使(治所在今四川省成都市)简州(今四川简阳县)人,生活于唐朝中后期。藩镇割据、吐蕃入侵、朋党之争、宦官掌权,国家动荡不安。武宗灭佛,佛教受到沉重打击,唯有禅宗的见性成佛说,在群众中有牢固基础;其传弘多在南方,所受打击较小,且有沩仰、临济、曹洞等宗的建立,这是唐代中后期佛教发展的一大特点。
德山俗姓周,年少出家,二十岁受具足戒,精究律藏,常讲《金刚经》,人称周金刚。
他听说南方流行禅学,气恼地说:出家儿,千劫学佛威仪,万劫学佛细行,不得成佛。南方魔子,敢言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我当搂其窟穴,灭其种类,以报佛恩。(《五灯会元》卷七,载《卍续》第138册第229页下。以下引此,仅标页码)遂担《青龙疏抄》出蜀,至醴阳(今湖南醴县,县政府住醴阳镇),见一婆子卖饼,息肩买饼点心。婆指担问:这个是什么文字?他说是《金刚经》。婆又问:《金刚经》说,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未审上座点哪个心?(第229---230页)这一下德山窘了,无言可对。可见,这时德山的水平还不高,文字般若也不及格,更无论观照与实相了。《金刚经》在过去心不可得之前,就有如来说诸心,皆为非心,是名为心。这是着名公案德山三世心不可得,又作婆子点心。
禅宗祖师爱斗机锋,影响所及,许多门弟子也学会了,婆子点心、台山婆子、俱胝一指都是,可见禅宗在民间扎根很深。
兹对以上三术语先作一解释:
(1)《青龙疏抄》为唐代青龙寺僧道氤奉玄宗诏为《金刚经》所作之注疏,原6卷,今存2卷。
(2)台山婆子又名赵州勘婆。台山下有婆子,凡有僧问:台山路向什么处去?便云:蓦直去。僧才行,婆云:好个师僧又恁么去?每每如斯。众僧不解,赵州前往,勘破婆子机锋(《卍续》136册。第267页上版)。婆子之意是,求佛道不可左顾右盼,要游戏自在、随处作主。
(3)俱胝一指指唐代俱胝和尚对参学者仅竖一指,别无余言。有一童子亦学得竖指(《景德传灯录》卷第十一,载《大正藏》卷51,页288上、中)。宇宙万象,体性平等一如,故以一指示之。
宣鉴经婆子一击,深感禅宗高深莫测,欲探其玄奥,经婆子指点,来到澧州(今湖南澧县)龙潭禅院崇信禅师处。宣鉴毕竟是上根,在婆子处学得了机锋,至法堂,见到禅师,说:久向龙潭,及乎到来,潭又不见,龙又不现!潭引身(退一步)曰:子亲到龙潭(见性了吗)!山无语,遂住下来。一夕,山侍立龙潭旁,潭说:更深何不下去(双关语,此指佛性之海深广)?山珍重便出,又回头说:外面黑(到性海无方向)。潭点纸烛与山,山拟接,潭立即将烛吹灭了。德山于此大悟(外缘不能见性,见性则心自明),便礼拜,(第230页)成为龙潭崇信的得法弟子。
至来日,龙潭升座谓众曰:可中有个汉,牙如剑树,口似血盆,一棒打不回头,他时向孤峰顶上,立吾道去在。(230页上)剑树血盆为阿鼻地狱之罗刹夜叉相,龙潭以贬语喻德山这门徒很厉害,可立吾道。
宣鉴在澧州住了三十年,遇唐武宗会昌灭佛(845年),毁寺4.46万所,迫令僧尼还俗26万余人。宣鉴避难于独浮山之石室。大中(847―859)初年,应武陵郡(治所在今湖南常德市)太守薛廷(亦作延)望之请,移住德山(今常德市)古德禅院,在此住了十多年,直至圆寂。德山禅学亦于此时期正式形成,其道芬馨,四海禅徒辐凑,伏腊堂中有半千人矣(门下有五百僧众)!(《宋僧传》卷12,载《大正藏》卷50,页778下),俨然一代宗师,形成禅门一大势力。
雪峰问:从上宗乘,学人还有分也无?师打一棒曰:道什么?曰:不会。至明日请益,师曰:我宗无语句,实无一法与人。峰因此有省。(页231.k)
雪峰义存问有佛法可学吗?德山说无法可学可传。其根据是:《金刚经》中佛问须菩提:如来有所说法不?须菩提白佛言世尊,如来无所说;六祖慧能说: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上乘一心之法,在于自悟内省,不在文字言说。
汝但无事于心,无心于事,则虚而灵,空而妙。若毛端许言之本末者,皆为自欺。何故?毫厘系念,三涂业因;瞥尔情生,万劫羁锁;圣名凡号,尽是虚声;殊相劣形,皆为幻色,汝欲求之,得无累乎!及其厌之,又成大患,终而无益。(页230下)
《坛经》说:般若三昧,即是无念。何名无念?若见一切法,心不染着,是为无念。于六尘中,都无染着,来去自由,通用无滞,即是般若三昧。自在解脱,名无念行。德山所说的无事于心,于心无事,是对慧能无念般若三昧的发挥。无念则不染六尘,不染六尘则来去自由,来去自由则虚而灵,空而妙了。众生之所以在六道中轮回,就是由于有我法二执的系念与情生。二祖慧可在《答向居士书》中说:无明智慧等无异,当知万法即皆如(真如);六祖慧能说前念迷即凡夫,后念悟即佛,所以说执着凡名圣号,尽是虚(假之)声。《金刚经》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所以说殊相劣形,皆为幻色。求虚幻之相不是白费劲(累)吗!反之,明知是幻,你又要去憎恶(厌)它,耿耿于怀,仍是执着,仍是有心于事,终而无益。
无事于心,无心于事和赵州从谂所说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的意境相同,它是德山禅学的核心,要行者去掉我法二执,亦即《金刚经》所说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上堂:问即有过,不问犹乖。有僧出礼拜,师便打。僧曰:某甲始礼拜,为什么便打?师曰:待汝开口,堪作么生!师令侍者唤义存,(雪峰义)存上来,师曰:我自唤义存,汝又来作什么?存无对,(页231上、下)
学人所问,不外如何作佛。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所以问即有过。慧能说我于忍和尚处,一闻言下便悟,顿见真如本性。善知识是增上缘,故不问犹乖(乖谬)。
两者是矛盾的统一,如石头希迁参礼青原行思(慧能弟子),行思问他从什么地方来,迁说从曹溪来。行思说,你得到什么?迁说,未到曹溪亦不失(佛性)?行思说,那你何必去曹溪呢?希迁说:若不到曹溪,怎能知道不失(佛性)呢!如不问,那德山就不用传授禅法了!德山与弟子的关系有如接生婆、助产士与产妇的关系,不是给你佛性,而是唤你自觉佛性,故德山说出此白相矛盾的话。
德山唤义存,义存来,德山却说汝又来作什么?对此,怎么解呢?这是德[i:向义存传法。传什么法呢?佛的根本智是五分别智,证五分别智的障碍是分别心,分别心中之散动分别,为菩萨五分别智现前之障碍。在《般若经学观品》中,释尊对舍利弗说:是菩萨,实有菩萨,不见有菩萨:何以故?色自性空,不由空故(法性实有)。色空非色(法性的色空,不是法的色,即本质非外相),色离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舍利弗问)何以故?(释尊答)舍利弗:此但有名,谓之为色,此自性无生无灭,无染无净,假立客名,别别于法而起分别;假立客名,随起言说,如是如是,生起执着。如是一切菩萨不见,由不见故,不生执着。经文的核心是扫荡无相和有相。如说无我,以为什么都无相无体,这就是分别,经以实有菩萨对治,即诸法实相或如来藏为菩萨自体。如说有,又以为什么都有,虚妄杂染皆真实,经以不见有菩萨对治有相妄执。这时显真空,遣俗有,即是实有。(见真谛《释》,载《大正藏》卷31,页189下)唤义存是扫荡无相,即义存以诸法实相为体,并非无相无体;汝又来作什么是扫荡有相妄执,假立客名,随起言说,如是如是,生起执着,义存执着于客名言说,不见有菩萨即不见有义存,才是真实的义存。换言之,这是德山在考验义存对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悟解程度。
上堂:我先祖见处即不然,这里无祖无佛,达摩是老臊胡,释迦老子是干屎橛,文殊普贤是担粪汉,等觉妙觉是破执(有作戒)凡夫,菩提涅盘是系驴橛,十二分教是鬼神薄、拭疮疣纸,四果三贤、初心十地是守古冢鬼,自救不了。(页231下)
德山把佛、菩萨、阿罗汉、禅宗祖师都骂遍了,不能容忍,离经叛道!一位大禅师为什么要呵佛骂祖呢?是要打破学人对名相知解的执着。有根据吗?《金刚经》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则非菩萨。我相即是非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是非相。何以故?离一切诸相即名诸佛。如来所说法,皆不可取、不可说;非法、非非法。所以者何?一切贤圣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所谓佛法即非佛法。这就是德山呵佛骂祖的根据一一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一切贤圣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无为法即无执着、五分别,趋人诸法实相而见性成佛。
呵佛骂祖在教内的祖师中,仅仅只有德山宣鉴与临济义玄二人(还有丹霞烧佛,但他未骂佛)作出此惊世骇俗之举。佛教徒都是礼敬三宝的,还有用血写经、烧身、燃指供佛的,虔诚至极,但绝不能说德山是离经叛道。德山据《般若经》讲非相,讲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人人皆有佛性,顿悟成佛。此说与孟子说人皆可以为尧舜之含义同。
德山禅是中国化的佛教。其特点是相信自己,反对权威,勇于创新,思想自由。对佛教徒来说,起到了精神解放的作用。正因为如此,德山不但未受到口诛笔伐,且从者如云,其后继者还开创了云门、法眼两大宗派,足见其影响力。
小参示众曰:今夜不答话,问话者三十棒。时有僧出礼拜,师便打。僧曰:
某甲话也未问,和尚因什么打某甲?师曰:汝是什么处人?曰:新罗人。
师曰:未跨船舷,好与三十棒。(页230下)
(德山)示众曰:道得也三十棒,道不得也三十棒。(页231下)
有一次,门弟子围绕着德山,请其开示(小参),德山说不答话,有一新罗僧人未问话,也遭一顿打(新罗为朝鲜古国,7世纪中叶统一朝鲜半岛大部),还说你未上船(未跨船舷)就该吃三十棒。这段活应如何理解呢?德山不是说过我宗无语句,实无一法与人吗!为什么要打呢?催其见性,有如敲鸡蛋,雏鸡从破壳处出。百丈怀海、临济义玄不是因挨打而见性的吗?新罗人不在新罗见自心,跑到大唐国来干啥,故未上船就该挨打,意在叫其反观自心也。
打人不是好玩的,要打得了,不当面顶撞;要打得服,使其开窍,使其留恋,如临济义玄说:我于黄檗先师处,三度问佛法的大意,三度被打,如蒿枝拂相似,如今更思一顿,谁为下手;(《指月录卷十四临济义玄》)要打得和合融洽,僧团秩序井然;要打得禅风活泼,禅门兴旺,四众来归。德山动辄打人,常人视之,成何体统!可是,在其门下,经常都有五百僧人留住参学,视其训授,天险海深,难窥边际,(《宋僧传卷十二德山宣鉴》,载《大正藏》卷50,页778下)是一位莫测高深的大禅师。德山驾驭得住弟子,控制得住僧团,充满生机活力,这就是德山的人格魅力与领导艺术。
《碧岩录》第87则说:德山棒如雨点,临济呵似雷奔。《汾阳无德禅师语录》说:德山棒,临济呵,独出乾坤解横沬,从头谁敢乱区分,多口阿师不能说。临机纵,临机夺,迅速锋芒如电掣,乾坤只在掌中持,竹木精灵脑劈裂。棒喝教学,为禅门创新之举(独出乾坤)并以此代替文字知解(解横沫),没有人敢说他不好(乱区分),好说长论短的阿师也不能说他不对。棒喝是应学人的根机而发的(临机),要有妙观察智才能施教,来得迅猛突然,有方有度(掌中持),使受教者开窍顿悟(脑劈裂)。德山与临济并举,足见其在禅门中的地位。
陈兆雄先生在《禅门人物的风姿》(《禅学论文集》第二册,大乘文化出版社1977年版)中,称德山禅富有磅礴气势和威慑力量,望之威严,莫测高深。陈先生所说是有根据的。如前举德山见崇信就说久向龙潭,及乎到来,潭又不见,龙又不现!引起崇信对他的重视。
再如他参访沩山灵佑:
夹复子上法堂,从西过东,从东过西,顾视方丈,曰:有么有么?(沩)山坐次,殊不顾眄。(德山)师曰:无无!便出至门首,乃曰:虽然如此,也不得草草!遂具威仪再入相见。才跨门,提起坐具曰:和尚!(沩)山拟取拂子,(德山)师便喝,拂袖而出。(页230上)
沩山是德山的前辈(比德山年长9岁),且为沩仰宗创建人,他在沩山面前,表演了一幕汹涌凌厉的禅机,沩山却处之泰然,基本上是静观其拿云攫雾之势。后世祖师说沩山两度勘破了德山。尽管德山着草鞋出去也,沩山仍对他作出高度评价:此子已后,向孤峰顶上,盘结草庵,呵佛骂祖去在。(页230上)
兹对德山参沩山的公案,作几点解释,以助理解。
德山将夹衣夹在胳膊下(夹复子)上法堂,显出傲慢,意在激怒沩山。沩山如动肝火,方寸必乱,德山可一鼓将沩山拉下马。从西过东,从东过西,顾视方丈,意为西(佛)法东来,德山向沩山学法(从东过西)。沩山既为宗师,自非等闲之辈,傍若无人,默不作声(维摩居士有默不二),处之泰然。这下倒将了德山一军,德山沉不住气,连说无无,意为你沩山无法可传,但你德山不是说过我宗无一法与人么,既无法,你德山来干什么呢!第一回合,显然是德山输了。德山走出门首,变换战术,具威仪再人相见。坐具是一块二至三层的长方形布,为比丘六物之一,坐卧时敷于地上或卧具上,中国则变为拜佛或礼师长之具。德山提起坐具意为你能作我的师吗?呼和尚,意为你说法吗?拂子为禅家之庄严具,执拂上堂说法叫秉拂,北禅神秀有拂尘看净(勿使惹尘埃)说。沩山拟取拂子,意为扫相,有什么可说的,德山把取拂子理解为扫尘埃,所以德山便喝,因对拂子有多解,不能说谁胜谁负。德山拂袖而出,着草鞋出去,表明德山近乎落荒而逃,但他敢于挑战权威,且未被轰出,走得还是体面,足见其势不虚。
德山出自石头希迁一系。希迁据《华严经》理事无碍思想,着《参同契》,建立回互学说,即各个不同的事物是相互融会涉人的,有其相同性,如大乘佛教都以成佛为目标,这就是回互,回互又名理;但各个宗派的教理行都各有特点,这就是不回互,又名事。希迁认为理事无碍,两者是统一的,他说执事元是迷,契理亦非悟。门门一切境,回互不回互。把回互看作是悟的关键。后来的曹洞宗,就继承了希迁的禅法。德山最先接受的是《金刚经》,先人为主,一切都从《金刚经》角度去思维,如他说我宗无语句,实无一法与人就与《金刚经》有关,自然不讲《华严》与回互了。
德山禅与道一禅比较接近,如德山的无心于事与道一的平常心是道就近乎;德山棒可能是道一棒的继承,以道一首开棒呵教学故。
概括说来,德山禅学,创新不多;德山棒与其人的澎湃气势,使徒众倾心。其后继者开创了云门宗与法眼宗,五家禅中有其二,数典不忘祖,后代子孙,自然要对德山大书特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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